狐妾_卷七_全本新注《聊斋志异》
莱芜刘洞九[1] ,官汾州[2].独坐署中,闻亭外笑语渐近。入室,则四女子:一四十许,一可三十,一二十四五已来,末后一垂髫者。并立几前,相视而笑。
刘固知官署多狐,置不顾。少间,垂髫者出一红巾,戏抛面上。
刘拾掷窗间,仍不顾。四女一笑而去。一日,年长者来,谓刘曰:“舍妹与君有缘,愿无弃葑菲[3].”刘漫应之[4].女遂去。俄偕一婢,拥垂髫儿来,俾与刘并肩坐。曰:“一对好凤侣[5] ,今夜谐花烛。勉事刘郎,我去矣。”
刘谛视,光艳无俦[6] ,遂与燕好[7].诘其行踪,女曰:“妾固非人,而实人也。妾,前官之女,蛊于狐[8] ,奄忽以死,窆园内[9].众狐以术生我,遂飘然若狐。”刘因以手探尻际[10]. 女觉之,笑曰:“君将无谓狐有尾耶?”
转身云:“请试扪之。”自此,遂留不去。每行坐,与小婢俱。家人俱尊以小君礼[11]. 婢媪参谒,赏赉甚丰。
值刘寿辰,宾客烦多,共三十余筵,须庖人甚众;先期牒拘[12],仅一二到者。刘不胜恚。女知之,便言:“勿忧。庖人既不足用,不如并其来者遣之。妾固短于才,然三十席亦不难办。”刘喜,命以鱼肉姜桂,悉移内署[13]. 家中人但闻刀砧声,繁碎不绝。门内设一几,行炙者置其上;转视,则肴俎已满。托去复来,十余人络绎于道,取之不竭。末后,行炙人来索汤饼[14]. 内言曰:“主人未尝预嘱,咄嗟何以办[15]?”
既而曰:“无已[16],其假之。”少顷,呼取汤饼。视之,三十余碗,蒸腾几上[17]. 客既去,乃谓刘曰:“可出金资,偿某家汤饼。”刘使人将直去。
则其家失汤饼,方共惊异;使至,疑始解。一夕,夜酌,偶思山东苦[18].女请取之。遂出门去,移时返曰:“门外一[19],可供数日饮。”刘视之,果得酒,真家中瓮头春也。
越数日,夫人遣二仆如汾。途中一仆曰:“闻狐夫人犒赏优厚,此去得赏金,可买一裘。”女在署已知之,向刘曰:“家中人将至。可恨伧奴无礼[20],必报之。”明日,仆甫入城,头大痛,至署,抱首号呼。共拟进医药。
刘笑曰:“勿须疗,时至当自瘥。”众疑其获罪小君。仆自思:初来未解装,罪何由得?无所告诉,漫膝行而哀之。帘中语曰:“尔谓夫人,则亦已耳[21],何谓‘狐’也?”仆乃悟,叩不已。又曰:“既欲得裘,何得复无礼?”已而曰:“汝愈矣。”言已,仆病若失。仆拜欲出,忽自帘中掷一裹出,曰:“此一羔羊裘也,可将去。”仆解视,得五金。刘问家中消息,仆言:都无事,惟夜失藏酒一。稽其时日,即取酒夜也。群惮其神,呼之“圣仙”。刘为绘小像。
时张道一为提学使[22],闻其异,以桑梓谊诣刘[23],欲乞一面。女拒之。
刘示以像,张强携而去。归悬座右,朝夕祝之云:“以卿丽质,何之不可?乃托身于之老[24]!下官殊不恶于洞九,何不一惠顾?”女在署,忽谓刘曰:“张公无礼,当小惩之。”一日,张方祝,似有人以界方击额,崩然甚痛。大惧,反卷[25]. 刘诘之,使隐其故而诡对之。刘笑曰:“主人额上得毋痛否?”使不能欺,以实告。
无何,婿亓生来,请觐之。女固辞。亓请之坚。刘曰:“婿非他人,何拒之深?”女曰:“婿相见,必当有以赠之。渠望我奢,自度不能满其志,故适不欲见耳。既固请之,乃许以十日见。”及期,亓入,隔帘揖之,少致存问。仪容隐约,不敢审谛;既退,数步之外,辄回眸注盼。但闻女言曰:
“阿婿回首矣!”言已,大笑,烈烈如鸣[26]. 亓闻之,胫股皆软,摇摇然若丧魂魄。既出,坐移时,始稍定。乃曰:“适闻笑声,如听霹雳,竟不觉身为己有。”少顷,婢以女命,赠元二十金。亓受之,谓婢曰:“圣仙日与
丈人
居[27],宁不知我素性挥霍,不惯使小钱耶?“女闻之曰:”我固知其然。
囊底适罄;向结伴至汴梁[28],其城为河伯占据[29],库藏皆没水中[30],入水各得些须,何能饱无餍之求?且我纵能厚,彼福薄亦不能任。“
女凡事能先知,遇有疑难,与议,无不剖[31]. 一日,并坐,忽仰天大惊曰:“大劫将至[32],为之奈何!”刘惊问家口,曰:“余悉无恙,独二公子可虑。
此处不久将为战场,君当求差远去,庶免于难。“刘从之,乞于上官,得解饷云贵间[33]. 道里辽远,闻者之[34],而女独贺。无何,姜叛[35],汾州没为贼窟[36]. 刘仲子自山东来[37],适遭其变,遂被害。城陷,官僚皆罹于难[38],惟刘以公出得免[39]. 盗平,刘始归。寻以大案罢误[40],贫至饔飨不给[41];而当道者又多所需索,因而窘忧欲死[42]. 女曰:”勿忧,床下三千金,可资用度。“
刘大喜,问:“窃之何处?”曰:“天下无主之物,取之不尽,何庸窃乎。”刘借谋得脱归[43],女从之。后数年忽去,纸裹数事留赠[44],中有丧家挂门之小,长二寸许,群以为不祥。刘寻卒。
据《聊斋志异》手稿本
“注释”
[1] 莱芜:今山东省莱芜县。清代属泰安府。
[2] 汾州:明清府名。治所在今山西汾阳县。
[3] 无弃葑菲:意谓不要因舍妹寒贱而舍弃其一德之长。葑菲借指其妹,本《诗。邶风。谷风》:“采葑采菲,无以下体。”葑,蔓菁。
菲,萝卜。下体,指葑、菲的块根。采葑菲之叶而不用其块根,比喻男子重貌而不重德。[4] 漫应:信口答应。漫,信口,姑且。
[5] 凤侣:凤凰。喻夫妻。本《左传。庄公二十二年》:“凤凰于飞,和鸣锵锵。”
[6] 无俦:无双,无与伦比。
[7] 燕好:夫妻和好。常指新婚之好,取《诗。邶风。谷风》:“燕尔新婚,如兄如弟”之义。
[8] 蛊(g ǔ古):传说中的害人之虫,吞之入腹能使人昏狂失志。这里作迷惑、毒害解。
[9] 窆(biǎn 贬):埋葬。
[10]尻(k ǎo 考):脊椎末端之尾骨。
[11]小君:诸侯夫人之称,也称“少君”,见《礼记。曲礼》。本句是说仆人们以夫人之礼对待狐妾。
[12]先期牒拘:事前发文征调。牒,这里指传票。拘,调集,征调。[13]内署:官府内院。指刘的内宅。
[14]汤饼:汤面。
[15]咄嗟何以办:怎能一声吩咐就可以齐备呢?咄嗟,使令声。[16]无已:不得已。
[17]蒸腾:热气蒸腾。
[18]山东苦:即下文“瓮头春”酒。大约是一种泛微绿色略带苦味的家
酿甜酒。
[19]罂(y īng英):一种小口大腹的酒坛。
[20]伧(chēng称)奴:下贱奴才。伧,鄙贱。
[21]则亦已耳:也就罢了。
[22]张道一:其名又见卷四《胡四相公》篇,称“道一先生为西川(或作州)
学使“,二篇所言当为一人。吕湛恩注尝疑此人即莱芜张四教,”道一或其别号“。
虽未言所据,而吕氏之疑当非无因。按据有关记载,莱芜张四教,字芹,顺治三年丙戌科进士,顺治六年至九年任山西提学使,擢陕西榆林道参议,以迕当政罢归。王士《居易录》尝载得诸传闻之佚事一则,略谓:张以部郎居京时,尝纳一婢甚丽,自称东御艾氏女。后携之赴山西提学任,途经一驿,见雉起草间,感之而孕。到官后生一子即殁。殁前自画小像一帧留箱奁中。自是每夜必托梦于张,而预告其休咎。张悬像别室,食必亲荐。一日误以羹污其上,夜梦妾怒诘之,天明则画已失去。异日,张以故谒巡抚,见屏风画美人绝肖其妾,因屡目之;巡抚因问。张述其故,巡抚乃掇赠之以归。归后复见梦如昔矣。妾尝谓张不利宦途,稍迁即宜为退休计;及秩满迁榆林道参议,遂罢归,果如妾言。渔洋此一记述颇可佐证吕氏疑似之说,亦可从中略见聊斋故事移花接木改造传闻之某类特点,故附赘如上。总之,小说家言本不必尽合于事实,况皆得诸传闻,客有异辞,固不可执此以议彼者也。
[23]以桑梓谊:以同乡的身份。《诗。小雅。小弁》:“维桑与梓,必恭敬止。”桑树和梓树,古人常种于宅旁,以供养生送死。后遂以之作为故乡的代称。
[24](s ān s ān 三三)之老:谓白发下垂的老人。辛弃疾《行香子。云道中》:“岸轻乌,白发。”
[25]反卷:归还画有狐妾像的画卷。
[26]烈烈:形容声音激越。
[27]丈人:岳父。古时称“舅”或“外舅”。朱翌《猗觉寮杂记》卷下:“《尔雅》:妻之父为外舅,母为外姑。今无此称,皆曰丈人、丈母。”
[28]汴梁:今河南开封市。明清为开封府,汴梁是它的旧称。
[29]河伯:传说中的黄河神。《竹书纪年》等多数古籍认为姓冯,名夷。
又名冰夷、冯迟。顾炎武谓河伯因国居河上而命名为伯,见《日知录》二五“河伯”。
[30]库藏(z àng葬):仓库所储之物。
[31]剖:谓分辨明悉。
[32]大劫:大难。劫,由佛教所说“劫灾”而来,比喻难以逃脱、不可避免的灾难。
[33]解(jiè戒)饷云贵间:押送军用粮饷到云南、贵州一带。饷,军粮,也可泛指军队俸给。
[34]吊:哀怜,慰劝。
[35]姜:明末大同总兵官,一六四四年,李自成义军入云中,以城迎降。
同年六月,复杀义军首领柯天相等,以城降清。一六四八年,姜又连结义军余部抗清,北起大同,南至蒲州,陷山西州县多所,清廷派多路重兵镇压,至次年八月始被剿平。事详王士《香祖笔记》四、《清史稿。世祖本纪》。
[36]汾州没为贼窟:据《世祖本纪》,姜部陷汾州在一六四八年四月。
九月收复。
[37]仲子:次子,即上文的“二公子”。
[38]官僚:汾州长吏及其下属。
[39]公出:因公外出。
[40]罢误:又叫“诖误”、“误”。官吏因他人他事牵连而受贬黜责罚。
[41]饔飨(y ōng sūn 雍孙)不给:犹言三餐不继。古人每日两餐,早餐叫饔,晚餐叫飧。不给,供应不上。
[42]窘忧:困窘忧愁。
[43]借谋得脱归:谓借助于狐女的谋划得以脱身还乡。
[44]数事:几件东西,犹言“数物”。